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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深秋,北风卷着碎雪粒子，刀子般刮过山坳里我们的小村，教室窗户糊着满是裂痕的毛纸，寒气无孔不入，我和山鸡，缩着脖子坐在教室最后一排，呼出的白气刚飘出就散了，课桌下，山鸡悄悄递过来一个烤得焦黄的地瓜，烫得我手指一缩，他却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无声地笑，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，像揉皱的纸——那是我们贫瘠童年里，最滚烫的一捧炭火。

山鸡不是他的本名,村里人都这么叫他，他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打满补丁的旧棉袄，袖口磨得像一层薄纱，露出里面颜色不一的棉絮，他成绩不好，却有一双巧手，冬天教室冷，他不知从哪里捡来铁皮罐头盒，敲敲打打，愣是给每个课桌脚装上四个小铁片，成了简易的“冰刀”，我们推着桌子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滑行，笑声震得窗棂上的霜花簌簌掉落，他眼里的光，比那冰刀还亮。

真正的“山鸡故事”，发生在我们十五岁那年的深冬，山鸡家穷得揭不开锅，他爹又喝多了酒，把他从炕上拽下来，逼着他辍学去邻村工地扛水泥，山鸡死死抱着炕沿，指甲抠进木头缝里，青筋暴起，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，我冲上去，用尽全身力气挡在他身前，对着他爹嘶喊：“让他读书！他不去，我也不去了！”那是我平生最大胆的一次反抗，声音嘶哑得像破锣，山爹瞪着一双浑浊的眼，扬起的手最终颓然落下，重重砸在自己腿上，只留下满屋刺鼻的劣质酒气和压抑的喘息。

那天夜里,山鸡翻墙进了我家，我们挤在炕头，一盏小油灯在桌上摇曳，将两个瘦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布包，里面是他偷偷攒了许久的玻璃弹珠，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。“都给你，”他声音哑得厉害，“我走了，你替我好好念书，将来走出这山坳。”我死死攥着那些冰凉的玻璃珠，像攥着他滚烫的承诺，眼泪砸在布包上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，窗外，风卷着雪粒子，一声声，像是替我们呜咽。

山鸡还是走了,他扛着铺盖卷，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村口那条被风雪模糊的小路上，我攥着那些玻璃珠，站在寒风里，直到手脚冻得失去知觉，往后的日子，我拼命读书，仿佛要把他那份一起读进去，放学后，我常去他家帮他娘劈柴挑水，他娘总拉着我的手，眼泪无声地淌进深深的皱纹里。

岁月无声流转,我考上了大学，又留在了城市，山鸡的故事，像山风一样，渐渐在记忆里变得模糊，直到多年后，我接到山鸡的电话，声音带着粗粝的笑意：“兄弟，我回来啦！”我驱车赶回村口，远远看见一个穿着挺括夹克、身板厚实的男人站在那里，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，他看见我，咧嘴一笑，眼角熟悉的纹路瞬间舒展开来，像极了当年那个递给我焦糖地瓜的少年。

他旅行袋里装的,是几只肥硕的野山鸡，是他托人从深山里弄来的。“知道你念旧，”他拍着袋子，眼神亮得惊人，“今晚咱哥俩喝两盅，好好唠唠！”那晚，我们挤在山鸡家简陋的堂屋里，桌上摆着喷香的炖山鸡，酒是烈性的散装白酒，炉火哔剥作响，映着他饱经风霜却依旧爽朗的脸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：工地上的苦累，学手艺的磕绊，终于开起自己的小修理铺……“没念成书，”他端起酒碗，一饮而尽，“可我手艺没丢，日子，总算能立住了！”他放下碗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，“兄弟，你替我走的路，走成了！”

炉火跳跃,酒香弥漫，窗外是熟悉的、沉静的村庄，山鸡的故事，早已超越了那只野山鸡的香气，超越了那罐滚烫的地瓜，甚至超越了深冬风雪里那场倔强的守护，它像山坳里那棵倔强的老槐树，根须深深扎进我们共同经历的贫瘠与滚烫的岁月里，在每一次重逢的炉火旁，在每一次无声的对视中，抽枝发芽，长成一片浓荫，庇护着我们名为“兄弟”的，永不褪色的情谊，这情谊，是岁月无法风干的基石，是人生荒芜处彼此点亮的那盏灯，照着我们从泥泞的少年，一步步走到灯火阑珊处。